五月雪
文/谢小平
五月一到,油桐花就开了。 好像它们已事先约好的,立夏前的某个早晨起来,便看见山间、村口、路旁、溪边,到处开满一树一树的雪白。据说,台湾的客家人因此为它取名“五月雪”,真是很有诗意的名字呢,一下拉近了夏与冬的距离,让人忘了夏日的燥热,只剩下初夏的清和。 你看那一簇一簇的洁白与娇小,堆在比巴掌还大的绿叶上,多好看!叶子在白花的映照下,绿得清爽、透亮;花儿在绿叶的衬托中,白得淡雅、素洁。这绿与白的映衬,让我想到两个字清白。 我喜欢这五月的油桐花。 那亭亭的绿,那纯纯的白,那不沾染人间烟火的素洁、淡雅,该是喧嚣的城里看不到的景致吧? 油桐其实是有两种的。一种在三月间开花,红白相间,红色从花萼底部向花瓣边缘渗过去,形成外白里红的一朵。但我却觉得它不好看,这白,白得不干脆;这红,也红得不彻底。五月初开的油桐花稍有不同,它的颜色大多是白的,那花朵中间一点淡淡的红,仿佛只是随意的点染,为的是衬托这素洁如雪的白;有的甚至连这点红色也没有了,只剩下纯粹的白。它们的叶也不一样。三月开花的那种,叶片是厚厚的暗绿色,似乎掺着一些暗红;而五月开花的油桐叶,却是疏薄的鲜绿,和它的花色一样干净清爽。果实也不同。前者是圆滚滚、没有棱角的圆锤形;后者却棱角分明,布满隆起的纹路,如青筋绽出、骨瘦嶙峋的拳头。我喜欢这清瘦洁白的五月油桐花。 油桐花有没有香?我记不清了,印象中是没有的。这样素净高洁的花,应该不需要用异香来吸引人或昆虫的驻足吧?它只须静静地开在山间,然后静静地落于山谷,以清风为媒,以霖雨为信,自来自去,了无牵挂。所以,去看油桐花,人不能多,它的素洁与孤高,不能用喧闹去打扰。它不需要“人面桃花笑映红”的衬托,不需要“五月榴花照眼明”的炫耀,更不需要“花开时节动帝京”的追捧,它只需要“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的淡泊自然。
然而爱上油桐花是件痛苦的事。她的花期极短,几乎是一边开着,一边落着,似乎并不为人们的欣赏而作多两三天的等待。没来得及去看她,固然让人抱恨;而立于油桐花树下,看着那一朵一朵洁白精灵的飘落,却更叫人伤心。 不能忘,我曾遇见的那一场山间的花雨,寂静而震撼。在幽幽的山谷中,我看见那些洁白的小精灵,一朵接一朵地在林间飞舞,旋转着身形,如蝶翩然,如飞天飘落,最后“啪”的一声,砸在地面、草间,在寂寂的山谷中回荡,细微却震耳欲聋,惊心动魄!当心神还没缓过来,又听得“啪”的一声,“啪”的一声,一声接一声,听得人心疼。仰头看枝上,一朵花正纵身跃下,如殉道般义无反顾,没有雨的打击,没有风的劝离,她竟如此的决然。我甚至能看见,那一朵花的魂撞在地上,如碎玉般飞溅四散。俯身看那花形,它却依然完好无瑕,和枝头盛开的那千万朵一样姣好。未枯而先谢,没想到她是如此不肯将就。当她完成了一朵花的使命,便宁可以无瑕之身谢于地,也不肯有一丝枯萎之色立于枝。地上,那些先行凋谢的花已烂成沃泥,聚于根旁,她们似乎明白,既来于此,便应归于此,这是一朵花的宿命,无须怀疑。然而从绚烂到腐烂,只在短短几天,她就完成了一朵花的轮回,太匆匆!而下一个轮回,是在漫长的三百六十个日夜之后。
许多年后,我依然记得,在那个初夏的午后,幽幽的山林,我曾目睹过一场生命的轮回,那漫天飞舞的花的精魂,似一场飞雪般凄美。五月的阳光微燥,而我却如置身冰雪。 那一天,我几乎是仓皇地逃离了山林。此后的每个春末夏初,我只敢远远看那山间一簇簇的白,却不敢再次亲临那场飞雪,祭奠那年年销魂的花殇。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不知怎的,每次看到山间的五月油桐花,我总想起杜甫的这两句诗。她们之间,真的很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