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了又逃
我逃了又逃,躲了又躲。 从森林逃进城市,从北方逃到南方。 我逃到爱人的眼睛里。白天,让他用目光牵着我;夜晚,我栖在他梦的枝头上。 我躲进女儿的声音里。在那音乐般的童声里,我单脚旋转,无歇无止。我不落下另外一只脚。我不留下显眼的足迹。 我连梦也不肯做。我知道它们也许找不到爱人的梦,但一定能找到我的。 我害怕。 它们到底是什么? 一到了晚上,它们就从四面八方涌来,从天上地下涌来,从不知名的岁月里涌来。它们好象知道大森林里有那么一栋孤零零的小屋,小屋里只有一个年轻的母亲,和一个年幼的我。 太阳刚一落山,我就牵着母亲的衣角,将院门用大木棒顶好,将外屋门用中木棒别好,将里屋门用小木棒插好。 我们把窗户关得紧紧的,连窗户缝都用刷了面浆的纸条糊得严严的。 天一擦黑,我们就躲进炕上的被窝里,我紧靠着母亲,母亲紧靠着火墙。 腊烛很快就熄了。 烛光一灭,它们就来了,一层又一层,把小屋团团围住。 它们进不来。有的狂怒不已,横冲直撞,山墙都被它们撞得咕咚咕咚直响。有的披头散发,顿足捶胸嚎啕大哭。有的黯然神伤,蹲在窗根底下低低啜泣。有的沉默不语,踱来踱去。 它们可能是太冷了。大森林里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 可我们只有那么一丁点大的小屋,在茫茫林海中,小得象一朵不起眼的蘑菇。我们只有一个炉子,一面火墙。每天晚上只有几块拌子的火,那么一丁点的热,都不够我和母亲暖到天亮。 我们不敢放它们进来,我们害怕,母亲和我都害怕。 我不敢闭上眼睛,我一闭上眼睛,额头上就会裂开一道大口子,里面涌动着一团又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全是它们。我只好睁着眼,撑着,撑着,直到睡眠把我带到安全的地方。 我攒了一溜排穿着小红衣的炮仗,做我的士兵。我搓了一大碗泥溜溜,做我的军火。有了士兵和武器我们就安全多了。 我对自己说:“快点,快点长大,长大后我就能带着母亲逃走了。” 于是我乖乖地吃饭。再粗糙的大馇子饭,再咸苦的酸菜汤,我都能坐在小方桌前,不声不响地吃下去,碗里一粒不剩。 我做军事演习。我对看不见的士兵们说:“预备,开始,上!”,然后从柈垛、从竖在仓库旁的手推车架子、从门框子上… …从各种渠道,迅速爬上仓房顶。然后站在仓房上,长久地向远方眺望。 远方除了山,还是山。除了树,还是树。 远方有什么?远方的夜晚有什么?我跑到远方,它们是否再找不到我? 我终于从北方跑到南方,从森林来到城市。我上学、工作、恋爱、结婚、生子……象所有的人一样给自己砌了一座玻璃城堡,密不透风,不留一点缝隙。 我想只要我不停下来,它们就追不上我。就算有一天追上了,它们追赶了那么多年,一定也给累得够呛,象一群风烛残年的老人,背驼了,腰也弯了。它们将打不过我。也许我还是打不过它们,但那时我的一生也到头了。 然而我错了。 当爱人离去,女儿离开,我在城里的小屋,一下子又落进森林里了。并且这回,小屋里只有我自己。 下班的路上,昏黄的路灯里,我经过一棵低着头的树时,头发忽然竖了起来。我快步走过那里,只把耳朵留在后面,耳朵仔细一听,便听到那棵树的喉咙里,唧唧咕咕发出奇怪的声音,好象在对谁发着密语。我心里一惊,撒开腿就跑。 我知道,我到底还是被发现了。 它们终于还是找到了我。 早知道会这样,早知道会这样。没有人能逃得过去,没有人。 我颤颤抖抖打开房门,挤进一个身子就立即回手将门关紧。 它们来了!比原来更多,更强大。 开始它们围在小院外面,过了几天,就进了院子,围在屋外。它们正试着一点一点侵进来,占据整个屋子,占据我。 我不关灯,白天也让它开着。这样下班回来屋里仍是亮的。 我又不敢闭上眼睛睡觉了。但这回我不用睁在黑暗里,我在灯下看书。 跟幼年时不同,这回我不再连一根小腊烛都点不起,我每一个房间里都有灯。天花板上有,书桌上有,床头柜上有…… 我不关灯,我闭上眼睛。 我的额头上又裂开了一道大口子,我不敢看。 睡眠依然带我走,但现在我已懂得寻问。我长大了,快长成一个童子了。 人们常误以为年幼的孩子是最纯洁的,不完全是这样。有些孩子从天堂被罚下来,他们刚生下来就已经是一个老人,满怀恐惧,满脸皱纹。他们哭,因为他们害怕。 人们常常以为孩子是最善良的,不完全是这样。有些孩子从黑中来。他们会捉住蝴蝶,微笑着撕掉蝴蝶的翅膀。人们以为孩子小,不懂事。不是这样的,面带微笑的残忍才是真正的残忍。 这些孩子要用一生的时间,慢慢成长,长成一个真正的孩子,一个纯净、善良的童子,像净土世界里的所有生命。当他们离去的时 候,面如满月,眼含慈悲。人们以为那是一个悟透沧桑的老人,不是的,那只是一个人做回了一个童子。 只有童子才能回到天堂,回到光里。 有些人来自光,有些人来自黑。有些人从黑走向光,有些人从光走向黑,有些人一生都没走出黑。只有极少数的人,从光走向光,他们不属于这世间,他们是天上派来的使者。 当睡眠再次带我那个安全的地方时,我再一次追问。我要知道我到底是谁,我将走向哪里。 仍然没有人告诉我,但是我终于做到了梦。梦中我看见一个长着翅膀的人,身穿白亮的衣衫,面带慈爱的笑容。 我忽然明白,如果我也拥有那样一对金色透明的翅膀,我就能高高飞翔。我忽然想起,那些拚命要进来的一团团影子,也许它们需要光和温暖。 我不再怕它们。 醒来的时候,我满嘴都是芳香的笑。 我打开房门,大声说:请进来吧。 突然间莽莽苍苍、涌满天地的一团又一团黑影,纷纷扑倒在地,化成薄薄的烟气,贴着地面,蜿蜓着离去。 早晨的阳光正美丽而鲜 洁地依在的我眸子里。我走出院门,看见大地一片色彩斑斓,天空辽远无比。 2007-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