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童年(6)——那年,那个小孩
1、冷 刚搬到山上那年,最刻骨铭心的感受是冷,冰彻骨髓的冷;最触目惊心的是,山坡上列队成阵的树桩,墓碑一般。 我家房子后面是山坡,山坡后面是松林。房子西面还是山坡,山坡上站着一排排树桩,黑黝黝的,默然无语,却又如泣如诉。
那年,我正在度过六岁的尾声,刚刚结束了骨折和肺炎,还没完全缓过来,就进入了冰彻骨髓的冷。
根本就是毛坯房,只有房子的框架而已,水泥似乎都还没干透,我们就住进来了。单层玻璃窗户的最下面一格,整个冬天都肿着一大坨白冰,地面是冻得又白又硬的土地。只在屋子中间,铺着几块粗糙的厚木板,木板下面是地窖,地窖里窖着萝卜土豆白菜。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发出滋滋的响声。从地板缝里冒上来,看不见,感觉得到,像所罗门魔瓶里被渔父放出来的巨人,是烟的身子,带着地下室的土腥味,见风就长,晃荡满屋,令人躲无可躲。
零下三、四十度的天气,风也是冻得太冷了吧,所以拼命往屋里挤。
没有窗帘,夜晚的窗户黑冷得像一个深渊。几年以后,我在同学家第一次体验到小碎花的窗帘把黑夜挡在外面,屋里原来可以有温馨感和安全感,内心有强烈的震动,那种感觉至今记忆犹新。
第一年冬天,炉子老是不好烧,呛人的黄烟倒灌,只能打开房门,白色的冷空气成群结队鱼贯而入,强盗一般抢走屋里仅有的一点热量。
真冷啊……
但是温度的冷最多冷到皮肉,有一种冷,却是冷到骨头深处的,是沉入冰海般的冷,几乎窒息的冷,连颤抖都没力气的冷,缓缓坍塌的冷……
我无法写出来……原因……
我开始天天逃到邻居家。是在山下认识的一户人家,并不很熟。他们家也搬到山上了,离我家不近,要走上一段路才能到。
除了他家,我无处可去,因为那是唯一的一户人家。
上午去,下午去,昨天去过了,今天又去,明天还去……
无事可干,无人理我,时间漫长难熬。我手扒着箱盖,一点一点地移动视线,仔细地、慢慢地阅读墙上的两个相框,相框里歪歪斜斜摆着他家人的一寸、两寸、三寸的黑白照片。
我不能看得太快,因为看完就没事干了,在别人家发呆是一件不礼貌的事情,我必须得装作有事做,才有待下去的理由。
然后假装看不出来人家越来越冷淡乃至于厌烦的神情,就差下逐客令了。
是啊,谁耐烦一个小孩子天天来家呢?尤其是一个脸色苍白、发辫毛糙、眼神敏感、略带惊恐的小孩子。该问的话早就问完了,该客气的客气也早就客气过了。
何况并没有同龄孩子一起玩。天天报到上班一般,吃完早饭就来了,吃晚饭时才磨蹭着回家(一天只有两顿饭),简直没有理由啊!
不到七岁,我就体验到什么叫“熬时间”了。
那些黑白老照片,照片上的人,照片边缘的花边,墙壁上的污痕,木头箱子上的纹理,窗户上的冰花……我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看了又看,于是很多图像慢慢出来……一直到成年的今天,我依然有看痕迹、线条成图像的习惯,或者更准确地说, 是毛病。
2、树桩 西山坡的树桩渐渐稀疏,因为有一户人家,专门喜欢劈树桩,然后用爬犁拉回家做烧柴。 第二年夏天,我在两棵树桩之间建了我的城堡。
被截去树干的树桩,有一种刑天的悲壮,那时我还不知道刑天,只是看到两棵树桩裸露在地面上的树根,手臂交缠般相互拥抱,于是两棵树桩之间 ,形成一只小船的雏形。
我一个人很会玩,一直以来一个人都很会玩儿。我捡来旧工地盖房子剩下的砖头瓦片,沿着在树桩小船的边缘,砌了一个小窝,铺了废塑料布和枯草,蜷缩在里面,像是鸟儿回到鸟巢里,婴儿回到摇篮里,流浪儿回到旧船里。
躺在里面,不用看世界,只能看到天空,看云朵,听到风从森林深处发出的啸声。
秋天我上了小学,开始有了同学和朋友,再也不孤单了。但是看天空和云朵的习惯延续了下来。
之后在家乡的十一年,几乎每年暑假,都会爬到做仓房用的小木屋房顶上躺着,或是读书,或是静静地仰头看天、看云,听风。
因为看得太久了,就有了一个错觉,我觉得自己是从天空深处来的,我的家在那里。
人看久天空,会无缘无故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