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税路十八弯(又名嘉山税月)
文画:阳光中的谜
本小说发表于《税务文学》第3期,
一九四九年初春的这一天,天气正好,湛蓝湛蓝的高天上流云淡淡隐隐,正午的暖阳照在十八弯镇税务所的廊檐下,照在十九岁的尹冠之身上。他正坐在廊檐下的青条石上,两只灵活而长满粗茧的手正在编织着“草窝子”。
这是一种棉草鞋。冠之把平时攒下挂在门后的棉条、麻绳、草条都搓成了细细的结实的长条。鞋底子早已是打好了,正在一圈圈地向上编,每一层的细缝里都被他码了一层芦絮,虽然他没有什么钱买棉花,但他也偶尔加了点鸟毛、鸡毛……
王大丰两手通掏在薄薄棉衣的袖窟窿里,蹲在廊沿下,对老所长说:“我不仅要学冠之哥,争取入党,我还要好好跟着冠之哥学编草鞋,编草窝子,在咱所里收税,山高沟深的,一个月要走上200里山路,人家一双鞋穿一年,咱们一双鞋,只能穿两个月。不会编草鞋,指望着布鞋,哪里够耗费的。”
接着他又无限神往地往下说:“有了草窝子,我年尾还要做个厚棉袄。这冬天做个账,下午太阳还没落,人冷得都坐不住,我都要裹被子才能做账,裹住了,又冻脚。
老所长在一旁说:“等全国都解放了,有你棉袄穿的,你小子就尽等着吧。”
大丰咧开厚厚的干裂的嘴唇,嘿嘿地笑了。
所长又接着说:“上次开会,局长说,我们这里有大码头,买的卖的都从这走陆路水路,是税收大镇,但这里还是有国民党的残余势力、土匪、黑恶青红帮等。所以我们收税都要上点心,枪、手榴弹都要带着,千万别大意了……”
正说着,突然,墙头外突突突地跑进来一个人,天不热,这个人汗却了流下来,他进来就大声地喊:“赵所长,赵所长,区里有紧急通知。”
老所长赶紧掸掸屁股灰站起来,两个人立在墙根,低声地说着什么事,边说边不停地比划手势。冠之望过去,只见五十多岁的老所长那张黑瘦清癯的脸上,眉宇间刀刻的川字纹似乎更深更重了。
老所长走回来的时候,脸色沉重了,他把裤腰往上猛地一提,似乎在给自己打气,又似乎在说:“老子今天拼了!”
在税务所的紧急会议上,老所长说:“我们还有多少枪?”
冠之说:“还有四支,足够每个人一支枪的。”
所长说:“关键还有多少子弹?”
冠之说:“子弹不多,但我们还有两箱手榴弹,是先前从县局领来的。”
所长点点头,说:“刚才区里紧急通知了,说今天夜里土匪要来镇上抢。税务所要重点防御。我们得把人、地方给布置一下。大家早早吃饭,早早关所里大门,税务所的大牌子马上得摘下来,宣传标语什么的赶紧着也撕了。”
这里是嘉山县,大别山余脉伸向江淮之间的一个丘陵地带,一处高岭据说是长江与淮河的分水岭,岭下是蜿蜒曲折的丘陵山路,山不高,岭却长,路不陡,弯却多,人们说,这里有十八个弯。十八弯的尽头是一个小镇,叫十八弯镇。这个风光旖旎的镇子三面环水一面接山,只有一条山路爬上山那边的陆地,是个伸向女山湖的半岛。这女山湖是洪泽湖的一个耳湖,水面通淮河,往下游通长江。因为这个岛上有天然的码头,也有天然的良港,因此,在嘉山县还没有通火车前,这里一向都是接通长江和淮河两大水系的重要码头。
税务所在码头附近,所里有 一个土墙院子,主屋有三间房朝南。东边两间低矮的半敞开的厢房是三堵不高的泥墙加上几根大木柱子支起来的,顶上堆了好些茅草,糊了点草泥,只够烧饭、堆零什和住牲口。好在这三间主房只有一个对外的大门,两边各留了一个极小的窗户,那个窗户只能采光透气,要是有人想爬起来,那空间是不够的。
当天晚上,三个人守在所里的那三间主房里,门用大桌子和柜子抵上,一个人发一把枪,一个人把守门,一个人把守窗户,一个人看着税款。”
税款一共有十五麻袋,麻袋上大大小小地也缝了一些补丁,补丁上是密密的针脚,所以麻袋看上去挺结实的。大丰趴在这在些封好的麻袋上,手里攥着个手榴弹,腰里也别了一支手榴弹。看大丰那个表情,就像是说票在人在,票亡人亡。冠之手里托着枪,腰里也别了一支手榴弹。大家各自守着,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私毫不敢大意。夜色渐渐地重了,只听得外面锣声、马蹄声、啼哭声、吆喝声、枪声不断,时远时近,一阵紧似一阵。
老所长趴在那个未完全堵上的脸盆大的窗口密切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紧张中他不由得想起了早几年时,他们收税时经过石坝集那边,被日本鬼子发现了,他们当即分散撤退,老所长拼命地跑呀,巧在走的那条路,有一个拉草车的老乡过来,老乡把他埋在了草堆里,他才躲过那一劫,另外那两个税收“小鬼”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唉,牺牲的时候才二十露头。二十露头,就像眼前的这两个年轻人。他几次三番和这两个年轻人说过这个故事:“那年头,收税都是人走在刀口上啊!”
夜色更深更重了,突然隐约传来有人跑过来的声音,听着动静,似乎脚步声离所里越来越近了。听动静,好像还是翻墙进院的声音。由于所长不许点灯,所里现在一片漆黑,大家都在黑暗中沉默地坐着。越不说话,越显得外面的动静大。
只听得“扑通”一声,一个人好像从墙上跳下来了。那种重物坠地的声音,结结实实地砸在外面的院子里,几步之遥,听得真真切切。这一下,冠之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握枪的手里不觉冒出冷汗。
来人慢慢地靠近门边,拍门。门后的冠之腾地支愣起精神,挺直背端起枪来,枪都是上膛的,只要这个人硬闯,就开枪。
他回过头看看所长,所长在朦朦的夜色中,像座黑色的镌满风霜的雕像。这座屹立在黑暗里的雕像向他沉默地摇摇头,意思不要吱声,不要轻举妄动,不要让人发现。所长是个老革命,早在汪道涵在嘉山县任抗日民主政府县长时,他就跟在财政所里收税了。
现在所里大门上的牌子也摘下来了,除非土匪白天来特意踩点了。否则他也不知道这就是税务所。再说税务所的这个门洞特别小,且墙特别厚,子弹轻易也打不透。这门板也厚,是先前汪伪政权里的财政所库房,设计上也是有一定防御能力的。
外面的人敲了一下,又似乎耳朵贴在门板上听。等了一会儿,又试探着敲了一下。
大家在黑暗里憋住气,继续不吱声。
半晌,外面的人说话了,她低声地哀求说,老乡,行行好,开个门吧!我被土匪追到这了,我不敢出去,求求你,救救命吧!
大家非常意外地互相看了看,诧异地想:女的!
听声音,还是个姑娘。
冠之看所长,所长却摇摇头。所长悄悄地耳语了三个字:“怕有诈!”
姑娘又敲了下,还是没有动静,估计里面没有人,她在门口转了下,四处都是空地,由于这地方是伸向湖里的半岛,有点风就湿寒难耐,只有这个门洞里风还小些。姑娘就在门洞里蜷缩着蹲下来。冠之和她隔着一层门板,近的都能清楚地听到姑娘上下牙齿不住打颤,也不知她是冷的还是冻的,是吓的还是饿的。半晌,他听到姑娘压抑着用特别低特别低的声音哭泣起来,感觉着她既不敢大声,又忍不住哭泣,又抑制不了地发抖,因此听着哭声都是颤栗的。冠之听起来,真的是特别不忍心。他和所长耳语说,让她进来吧。看样子,不会是土匪使的诈。
所长回过头来望向那十五麻袋的税款,想想这个风险,他还是默默地坚决地摇了摇头。
外面的声音又紧了些,又似乎近了些。
冠之狠狠心,对所长说,要打起来,这姑娘夹在中间,两头打枪,她肯定要死,我让她到后面芋头窖子里躲一下,行吧!
所长为难地沉吟了下。
冠之实在是不忍心,声音都控制不住了,他说,所长,到天亮,这姑娘能冻死啦!
……
冠之说:“姑娘!”
姑娘蜷缩的身子猛地打个激灵,听到这个声音,她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她说:“好心人,老乡,救命呀!”
冠之说:“姑娘,你不要在这待了,这里也危险,天也冷,这屋后头有个草堆头,柴头下有个芋头窖,你到那里躲到天亮,也安全些,冻不坏。”
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虽然无风无雨,但是惨叫声、枪声、马嘶鸣声、奔跑声却时断时续地响个不停。天快亮时,嘈杂零乱的声音终于低下去了,土匪走了。也不知是土匪没找到地方,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税务所有惊无险地躲过了这一劫。
黎明的时候,大丰把那姑娘从芋头窖里拉上来,冠之给她熬了热汤,姑娘脸抹得全黑了,也不知是野外跑的,还是她故意抹黑的。她浑身抖得厉害,窸窸窣窣地把汤给喝了,喝完了,大丰来拿碗的时候,发现姑娘竟趴在碗旁睡着了。大丰说:“这咋整,我们所里都是男的,一个姑娘在这睡着了。”冠之听着姑娘喘息声有异,手靠近她脑门,皱着眉头说:“大丰,她好像发烧了。”
……姑娘在这里待了三天,冠之拿了攒下的仅有的钱,给她买了药,煎着喝了,烧慢慢地退了。等到脸面洗干净了,大家一看这模样。大丰止不住向冠之努嘴:“乖!长得像画上的何仙姑一样!”
姑娘好说歹说就是不愿走,她说和哥哥到皖东来投亲戚,遇着土匪,走散了,姑娘走呀走,走到这个三面是水的半岛上,感觉着怎么走往哪走,都是水面,都是湖面,后面又有马蹄声追着,姑娘餐风宿露的,又担惊受怕,人也折腾病了,好不容易找到个落脚点,有的吃有的住,她病刚好点,路都走不稳,现在她哪里愿走。
她和所长说:“我识得字,你们所里要人吗?我跟你们学收税!”
所长说:“你收税!你一个姑娘家,你知道我们收税是干什么的吗?”
姑娘说:“我不知道你们是干啥的,反正就是给老百姓办事的吧,我搞不清这些,但我知道你们办的都是好事。”
所长说:“我们收税这一行,不容易,扛着枪背着铺盖卷翻山越岭的地去赶集,挨村挨户地走,挨门挨户地收,你一个姑娘家,哪行,单不说危险,就是走山路,夜宿在村民家里,这些,你也受不了。”
姑娘哀求着说:“我和哥哥走散了,现在去哪呢?我也没钱回去,也回不去了。我行,我能吃得了苦,有事叫我干就行了,我识得字,算得了账,只要给我口吃的就行了。
老所长听了又是久久地沉默不语。
大丰说:“所长,她病还没好透呢,又没钱,让她走,不是往死路上送吗?”
老所长为难地解释说:“我们这个地方呢,是山地,五分山三分水两分地,收一次税要两三天,要夜宿在外头,外勤她是不能跑的,内勤开票、做账,她又不会的。”
冠之急忙帮着说情:“要不,我来教她试试看!”
所长想了想,现在所里只剩下他们3个人了,人手确实是不够用的。当初税务所招了13个人。可是山里收税太苦了,很快的,13个人中就有10个人打着各种各样的借口偷偷地溜掉了。再说所里也太穷了,那时所里每人每个月的薪酬就是45斤大米,60斤烧草,3角钱菜金。这点微薄的收入,早晚只能喝稀饭,中午才能吃上米饭,每天晚上他们早早地就睡下了,睡早也就是为了省点口粮。所以他常和那两个小伙子说:“人是一盘磨,睡倒就不饿!”
……就这样,姑娘就成为了所里的一员,她说她叫宋春泥。
春泥的脾气好,喜欢笑,手脚还勤快,一笑两个眼弯弯的像亮亮的月牙。她笑着和冠之说:“冠之哥,做我师傅吧,我跟在你后面学开票。”
冠之在这里算是块材料了,做事稳当,胆大心细能吃苦。是中共预备党员,有初中文化,会打算盘,会记账,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所以所长也一直觉得他是可以培养的业务骨干。
冠之听了春泥的话,清俊的脸上浮起了腼腆的笑。在冠之的心里,她那样的清亮的眼神,粉腮上绽放的笑,就像三月的繁花开满了十八弯的山坡。每当她喊一声哥哥,冠之听了醺醺然仿佛醉了,当然愿意教她开票了。
春泥也是争气,为了能在完税证上写得一手工整字,为了能在现金日记账上写得一手漂亮的流水账,她没事就拿着毛笔练,再加上她本就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票开出来,所长啧啧地赞,连称丫头字写得不孬哟,看不出还是块干事的料。
镇上到了征缴期的时候,春泥就负责了整个征缴期开票的工作。税务所那个极小的窗子,或者说只能称之为窗洞的小窗子,就成了收税的地方。窗外,纳税人在外面伸长了臂把钱递进来,再报上商户名称。窗内,春泥对着账本子,核对征缴的税款,再根据人名开出一张张税票。
大丰站在屋外的窗口边,背着一杆长枪,来回地注视着缴税的现场。以防有土匪、流寇和不法商贩的捣乱。每当这个时候,大丰就觉得守护着税款征收是一件神圣庄严的事,不知不觉地,他的胸膛挺得更直了。
春泥手很巧。那种税票是一整张,左边是存根联,右边是税票联,中间盖骑缝章,开好后根据金额(万、千、百、十、个)从税票上依金额数剪下来(体现金额),再手工在存根联上和税票联上分别填 上大写、小写的金额,报账时再根据剪下的余额核算税票做账。要不说春泥手巧呢,头一次拿剪刀开税票,就剪得麻麻溜溜,字写得也是娟秀工整,账算得清楚明白。
春泥开票的时候,冠之就在旁边教着她。春泥趴在一个大桌子上开票,所里就这么一张桌子,既吃饭用又办公用,遇急事了,还可用它抵住大门。所里也只有这一个算盘,被老所长常年盘打得油光水滑。春泥一开始打得慢,几天之后,算盘声就毫不含糊地清脆多了。春泥最佩服冠之的是,她算盘打错了,冠之能听出来,不用看的,春泥觉得冠之的这一套,也算是个绝活了。冠之看着春泥,觉得春泥虽然是个女孩子,但干事麻溜,头脑聪敏,有条理又仔细,所以他一再和所长说。不要小瞧女孩子,女同志有女同志的优势呢。
确实是这样,春泥闲了还给他们缝补衣服、做饭,打扫卫生……但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这两个年轻男孩的世界里,走进来一个俊俏的姑娘。他们也很照顾春泥,外出收税的时候,要挑上一副担子,两个年轻人轮流挑,从不让春泥劳苦。走山路时,也让春泥走中间。老所长也交代了,野外路上复杂,姑娘家让走在中间,千万不要在后面落单了。
很快的又一年过去了,夏天还没有来,十八弯上的水就慢慢地有些涨,那些山里的溪流穿过山坡,越过漫山的野蔷薇,清澈地流过那些简素嵯峨的玄武岩石块上。潺潺的水声,欢快地响。风声微微地吹过老嘉山森林,那些郁郁苍苍的野生樘梨树、朴树、栎树、柿树、山毛榉……开始了属于它们的野蛮生长,绕树的老藤错杂相盘,树包石,石包树,漫漫地围障在风景秀美的十八弯怀抱里。
冠之赶着骡车,腰里别着把短枪,步行在这十八弯小道上,骡车上拉的是十几麻袋的税款,冠之爬山涉水地跟着。镇里那会儿没有银行,所以这骡车就是所里重要的解款工具,他可不敢骑上骡子,或爬上车,也不是走山路怕眼看不过来,是因为牲口吃的料不够,所里也舍不得用它。这条路他每次都要走上五十多里。穿过村庄和坦途还好,最怕是无人的山里,坡陡林密还急转弯,那时他的手就一直压在枪把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丝毫不敢大意,中午头再热再困,他也不敢在山里头树荫下打个盹歇个脚,所以,这一向都是苦差。苦倒不怕,冠之就是心疼鞋。他有一双布鞋,走远路时他不舍得穿,他都是一年四季得空就打草鞋,进了城,才把布鞋穿上。一年四季,他就这一双鞋,下雨了下雪了,他就把鞋脱下来用带子系起来,挂在脖子上,哪怕是赤着脚走,脚上长了厚厚的茧子,或是扎破了,他也不舍得把布鞋穿上。
但是这一天,冠之却格外地喜欢这十八弯的路。为什么呢?因为春泥。春泥早就想到县里看看了,她听说县城里有火车,火车头上装了六个房子那么高的红色车轮子,一开起来,震天大吼一声,靠近了能把人耳朵震聋。火车开时还呼呼大团大团地向外冒白烟,那个白烟呀,一吐出来就有房子那么大……她多次开玩笑地问冠之:“师傅,是真的吗?下次带我去看火车呗!”
冠之见她叫师傅,也就倚老卖老地说:“你别想着玩。那师傅考考你,最近的那几种税,你背好了吗?”
春泥灵活地转动着眼珠子,清了清嗓子,她说:“三种税:中央税、直接税、地方税。”
“中央税(货物税),这个归中央,税票是财政部印的;直接税(营业税等),收入归华东行政区,华东行政区主要是上海、江苏、安徽、江西、浙江、福建、山东等,税票是华东行政区印的,也就是在上海印的。地方税(屠宰税、牲畜交易税3%税率、车船使用税、房产税等)收入归安徽省,税票是安徽省印的。”一路上,聪慧的春泥朗朗地向她的师傅背诵这个功课里的税种、税目、税率、收入归属,真的是条理清楚,一点都不乱。
冠之看着春天山林里的春泥,两条乌黑浓密的大辫子垂到了腰际,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淘气又聪敏的光,看着看着,不觉地有些痴。春泥在他的目光下注视下,不觉面上有些飞红,她不好意思地嗔道:“冠之哥,对不对”。冠之醒过来神,忙说:“哦对,对!”
春山里不知从哪里响起了,咕咕的鹧鸪声,此起彼伏的,两个人都有点害羞有点窘,接下来就走了一段沉默的路,但沉默中却有着丝丝缕缕说不出的甜,就这样,五十里的山路,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看着县城就在眼前,冠之的心胸就像放飞了一样的开阔。和这个姑娘在一起,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这么地快乐,他笑着,俊朗白净的脸上闪着青春的光,他的眼睛透过树梢里斑驳的光柱,投向更遥远更深湛的天空,心里真希望在十八弯这条路上永远地走下去,就他们两个人,说着笑着,走一辈子。
县城回来后不久,那一天,冠之去街上收税。他刚到一个摊点前,还没开始宣传,人群里忽然有人喊:“收税的来了!”冠之一看,街上开始有人在收摊子了,解放初百姓不理解收税,也不懂政策,每次收税都要事先宣讲半小时,有人愿意听,有人不愿意听,更甚者,还没听就开始跑。这次也是,一个烟贩子拔腿就跑,冠之赶紧着跟后头就追。这可是一笔大税款,要是跑上船,冠之就找不着他了。到了码头,冠之给他揪住了,说:“你得交税。”
烟贩子眉开眼笑地说:“小哥,我给你钱,你看,这四下里也没人看到,你让我上船走吧!”
冠之说:“胡说八道,你得依法交税。”
烟贩子说:“小哥,你们一个月就三角钱菜金,发那点烂粮食你们根本吃不饱,今天哥哥给你补点大的,这两块钱你收下,算我们交情,以后咱哥俩就算认识了,这码头,以后我还来。少不得你好处。”
冠之正色说,你别说这没用的,这钱算税款,还不够呢,找你好多天了,你累欠的多,还得补三元一角!”
冠之说着就掏税票,烟贩子趁他不注意,起意又要跑。
……两个人正拉扯着,恰巧遇见大丰妈,大丰妈赶紧过来帮忙。大丰妈说话是个麻利人,一见这场景,就把脸拉下来,寒着脸对烟贩子说:“你跑,我让你跑,你跑试试,我认得你金牙,你逢集就来十八弯,除非你下次不上我们这个码头了。你以为你能跑掉……”
果然这话有用处,烟贩子想了想,也不能因为这一次钱,就断了这条路。烟贩子笑了说:“小哥,我跟你闹着玩呢,你还拉了个帮手啊!”
也就是那天,大丰妈给冠之撂了一些话。这话是有心还是无心的呢,冠之不知道。
在大码头,大丰妈一张嘴就和冠之说了一件让他目瞪口呆的事。她说:“你们所那个春泥,真不错,做事利索,说话也亮堂,长得也俊。我家大丰喜欢得不行,就是不敢说,我托了媒去找你们老所长了,让老所长出面,给说说,说给我家大丰当媳妇,老所长说这事包在他身上了,平时看着就知道姑娘心下早就中意大丰了,这下两头好,姑娘也是有个着落了,他好歹也是做回善事了……”大丰妈喜滋滋地说个不停。她说:“你讲讲,可有这样的巧,千里姻缘一线牵吧,都是月下老做好的事,丫头逃难过来的,娘家淮北那边都没有什么人了,好像有个哥哥,还没找着……”
冠之两腿就像灌了两桶铅一样,一步一挪地走回所里。他不相信春泥会同意跟着大丰走。他觉得春泥应该喜欢他,可是他又拿不准。
到了所里,看见大丰喜滋滋地推了辆自行车,嚷嚷着要带春泥去学骑车。春泥两眼放着光,蹲在地下,盯着这自行车看,手摇着脚搭,说:“王大丰,这自行车齿轮怎么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后倒啊!”
大丰说:“可稀奇了,我们全县税务局只有三辆自行车,这一台是匈牙利产的,齿轮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后走,这次县里来了人,给带来了,我和所长请示了,可能让我们推出去走走。所长和县里的股长说了,说年轻人想推推看,长长见识,股长也同意了。走,春泥,我们一起推车去。”
春泥高兴地站起来,大叫着说:“真的吗!走!”她一甩长长得大辫子,站起来就推车。
“春泥,你那账做好了吗?现在不能走,你让大丰自己去吧。现在县里来检查了,你还乱跑,还不自查一下,要不所长说我这个师傅也没带好你。”冠之一看他们这样,心里就咕嘟嘟地来气,想阻拦。他心下想:春泥,你是跟我,还是跟他,就看你今天走不走,听谁的。
谁知道春泥一点都没犹豫,干脆利落地说:“账都弄好了。大丰,走!”
看着大丰推着自行车,春泥愉快地那个小步伐,冠之心里一瞬间真是失落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偏这个时候,所长在旁边补了一刀狠的。他说:“大丰妈托人来给春泥提亲了来,你别不瞅眼色,是我找股长求情让大丰给推的自行车,让两个去培养培养感情!”所长说着,还得意地向冠之努了努了嘴,挤了挤眼。
夜深了,冠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白天他根本无心工作,他不住地望向税务所外岭上的那边坡地,那条十八弯开始的路口。只见大丰一开始推着自行车上坡地,春泥还在后边帮着推。后来呢,回来的下坡,春泥骑在自行车上,大丰在后面拽着后座帮她稳住车,春泥激动地又是笑又是叫的……这季节,漫山遍野的野桃花都开了,桃红柳绿的,大片大片粉的、红的野蔷薇更是满山满崖的疯狂地开……
紧接着,所长又和县局的股长找他谈话,说今年是1950年,新中国建立的第一年,国家要在总结老解放区税制建设的经验和清理旧中国税收制度的基础上建立人民共和国的新税制。这是一次税制大改革。现在上面来了个学习的机会,每个县局有2名年轻人去合肥皖北行政署财政人员训练班学习6个月,县里经过了层层筛选和考虑,选中了你,这是一次大好机会,学来之后,调动县局是肯定的了,这将来,你小子前途不可限量啊!”
接下来的6个月里,冠之的功课、生活都特 别忙,忙也好,忙起来,也可以忘却心里的疼痛。可是每当夜深,静下来,那份疼痛就向他袭来,在那个遥远的山镇上,在那湾平静的湖水旁,有那么一条山路十八弯,有那么一个税务所,有那么一个俊俏的税务姑娘……
局里的经费也有限。他不仅在省城里上课,还担当了一个特殊任务,每个月来回一趟,帮着局里怀孕的那个会计领票。局里给他发了一根扁担两个面粉口袋,专门挑着这近150斤的税票。他每月快回来时,先到省局领票。按照票款管理办法,领完票他不能坐公交车,再远的路,他得挑着。他也不能住旅社,得坐当天的邮政车,票在邮政车上,人不能离票,票也不能离人。邮政车厢里是个大闷罐子,没有窗户,不透气,也没有板凳,运气好的时候,他和书呀报呀信呀什么的坐一起。运气不好的时候,居然还有鸡呀鸭呀羊呀什么的。天冷点还好,天热点,浑身汗淌得就像才从河里捞上来似的。
这些辛苦他倒还能承受,只是时间上不宽裕了,他得到局里交票,核清账目,再回家里办些私人的事,基本上就没有时间回十八弯所里了。虽然,他很渴望回去,但是他又害怕回去。过了6月,他再回去的时候,他发现,果然,就像大家预言的那样,春泥订婚了,和大丰。
冠之和春泥讲话明显地少了起来,有事就说事,没事冠之就坐着看书、对账。有时候春泥走过来,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余光里也似乎觉得她的脚步仿佛停顿了一下,又仿似她的眼光看过来一样,但他没有勇气抬头,没有勇气抬头迎接内心这汹涌的河流。
直到有一天,事情发生了转机。那时辖区里发生了一起破坏税收事件,所长和大丰去了现场。那个时候,去个现场都要翻山越岭的,当天根本回不来。局里又来了件急事,让所里派两个人过湖,去湖对面一个乡里收一项比较大的临时税款。再没有别的人了,只有冠之和春泥。他们不敢懈怠,匆匆地带了一点干粮,加上所里新近发的最时尚的帆布黄包、雨伞,再各自背上一床薄被就出发了。
他俩的目的地是大湖北的古沛集。中午的时候,他俩赶到了古沛集。冠之去乡民家水缸里,拿瓢舀了些凉水,两个人用瓢喝了水,又找个树荫坐下来,从包里掏出带来的冷馍,权当吃了午饭。午饭后,冠之先去和乡干部联系,乡干部再通知纳税人都过来集中。冠之站在围成一圈的人群中,扯开嗓门,大声地宣传:“交税是光荣的,逃税是可耻的……”春泥就忙着低头开票收钱。还好当天的收税秩序良好,可能是事先上面布置了,乡干部也全力配合,所以事情办得挺顺当的。都忙清了时,眼看着天有点黑了,冠之让春泥把税款和票带好,腰上挂上手榴弹,在前头走。和他隔几步远,他背着枪在后面跟。冠之说:“你前头走时眼仔细些,这地方山高水深,草木茂盛,你多盯着点草里头,要是有流匪,我就在后面放枪。我们一前一后走,互相照应,不容易被包围,这样安全些。”
天已渐渐黑了,冠之说找个地方歇歇脚,明天再行路。但春泥说,能走。
春泥说能走,一方面她和冠之的关系有点僵了,还有一点,就是觉得女同志和一个男同志一起去老乡家借宿,多少是不方便的。虽说他们以前也一起出去收税,可都是四个人一起,现在却是两个人。要是能走,还是尽量走。她也不想看着冠之那个脸色,耷拉着,就像欠他税没交似的。
冠之不好坚持,两个人到了湖面,搭了一条过路的木帆船,船走到女山湖中央,天忽然变了,风向也变了,船向着另一个偏远的地方行去,茫茫的灰色水面,四处看不着岸,加上天也黑,船主也焦急了,女山湖中间的野风,风力特别大,船主说这船怕是支不住吹。天上下着毛毛雨,看不到星,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行到了哪里,走了多远,后来终于遇到岸了,船主说什么也不愿再走了,行船走马三分险,这个天简直是九分险了。两个人上了岸,在野地里步行,当时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的乘船已经被风刮到了另外一个县了,野地里也找不到路,天上又下着毛毛细雨。冠之说,不能走了,走了也不知走哪去了。两个人于是找个避风的坡地田埂坐下来,打着伞,静静地等天亮。
也就是那个夜晚,两个人话越说越多了。春泥问他,为什么不理她了,镇上人都说冠之上了省城的培训班,是大知识分子了,以后是要调走的,是做大事的人了。她又说她是个外乡人,无依无靠的。春泥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说以前冠之对她多好,没有想到冠之这么势利眼,这么快的就看不起她了。
冠之万万没有想到春泥会这么想,事情出乎他的意外,出于自辩,也出于自清,他也赌气说:“你和大丰都订亲了。以前我们多好,我真没想到,你看上大丰了。我还势利眼呢,你都看不上我,我算个啥!”
春泥说:“那时你明明知道有人来提亲,你还是一句话没有就走了,你也没有一封信,我只觉得你看不起我。大丰对我好,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脸面拒绝他。”
“救命恩人?”冠之疑惑着说。
“那天晚上,要不是大丰在门后给所长求情,让我去后面芋窖子里躲,我早就是冻死鬼了。后来我发烧,要不是大丰拿了钱买药又照顾我,我还有命吗?”春泥说。
“门后!”冠之激动地叫起来,原来春泥在门外能听见里面的说话。冠之说,你真是傻,那是我向所长求的情,不是大丰,你怎么没听出来是我声音呢。
“啊!”春泥说:“可是第二天早上,是大丰来芋头窖里拉我上来的,他还端来了热粥。”
“我是去给你烧粥了呀!”冠之委屈地说:“后来,我发现你发烧了,又把我攒下的所有的钱,都拿去给你买药了,这些,我还以为你都知道呢!”
“啊,是你,我看药是大丰端来的呀?”春泥也是很惊讶。
惊讶之后,两个人再度的沉默了下来,是的,这场误会里,是春泥定婚了,定婚的对象是冠之最好的兄弟、同事大丰。那样的年月,税务人的同事情基本上就是战友情了,哪能容得了一点点的背叛呢。
春泥也说不出任何话来,说实话,她心里一直喜欢冠之,可就在有人向她求亲的时候,她误以为冠之攀上高枝看不起她了,而大丰、大丰家人、所长他们的热情又那么高涨,她拒绝不了呀,当时以为命是人家救的,所里这块安身地也是所长百般张罗照顾,这些恩情……她春泥也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啊。
两个人在黑暗的旷野里坐着,细细密密的雨虽然无声,但是无处不侵地弥漫在他们周围,无孔不入地浸润着他们发疼的心,像挥之不去而又囿于其中的命运。
直到下半夜了,听到了鸡叫声。冠之说,你听,鸡叫,有鸡的叫声,附近就有村庄,我们顺着鸡叫声走。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庄子里,请求一家老乡给个住的地方。那家老乡听说他们是外县税务所里的公家人,遇风雨走迷路了,也挺同情他们,同意下一块门板给厢房里,让他们歇歇脚。
一块门板怎么睡呢。冠之让春泥歇下,他把自己的被子打开给铺上了,让春泥歇会儿,春泥不愿意。说冠之也挺累的。冠之说,你别推了,你是女的,一会儿天亮了还要赶路呢。
春泥躺在门板上睡着了,冠之背靠在门口,两个脚搭在门边墙上,给她守着厢房的门。冠之心里有点酸酸的,若不是这场风,他怎么可能有机会在这暗夜里,守护着他最心爱的姑娘。
天亮的时候,冠之醒来,发现那床被子已被春泥裹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太累了,完全不觉得。一摸腰里,一层层厚厚的布带下,绑着的税款还在。他这才安下心来。
春泥干了一件特别轰动镇里的事,要和大丰退亲。
大丰三姑站在税务所大门口,一声高过一声地尖着嗓子和大丰妈说:“凭什么呀!说退亲就要退啊!一个外乡人,还想欺负大丰呢,拿着大丰当猴耍啊!由着她啊,我们不答应!”
矮壮敦实的大丰从所里走出来,黑黑的脸气得更显发青了。他叫他妈赶快把他三姑给带走,说别在这丢人了。他说:“妈,春泥有春泥的想法,现在新社会,婚姻都自由了,别说订婚了,就是结婚了,也可以离的。咱不能因为她是个外乡人,就欺负她。”
大丰日益的消瘦、憔悴、消沉。他的难过,冠之都看在了眼里。晚上,他和大丰一个大铺上睡觉,大丰常常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冠之心里过不去,翻来覆去地也睡不着。
“冠之哥,我是不是特别没有用,我长得黑,人矮矮粗粗的,只能干个跑腿的活,我没有文化,你说,我是不是配不上春泥……”黑暗中大丰说。
冠之说:“不是的,大丰,你是个好人,干事实在。你在咱们所用处可大着呢。”
大丰说:“冠之哥,你不懂,我这里,心口里疼着呢,我有时想,我要是有你一半的文化,有你一半的好看,就好了,我就配得上春泥了。”
大丰的话时不时地冒出一两句,就像厚厚的一堵墙压在冠之的心上,让冠之无处可逃,动弹不得。幸亏黑暗里大丰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幸亏白天里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发现什么。
所长也找春泥谈,但春泥就是不干,坚决要退婚。
所长说:“春泥啊,人不能没有良心啊,当初你怎么来的,我们收留你,你现在翅膀硬了,能飞了啊。你开始要不同意大丰这事就算了,我们也不怪你,你同意了又反悔,这不是拿人耍着玩吗?”
春泥也日渐变得沉默了。
所长总觉得这“小两口”就是什么事闹了别扭,过段时间就好了。所以他总创造机会给春泥和大丰。以前缴款都是冠之和春泥,现在缴款就变成了春泥和大丰。所长心里想,再大的别扭,只要一说话,就沟通了。五十里山路,我看你俩能憋住不说话?
也就是那一年发大水,十八弯的水漫上了路面,要不是常走的,根本分不清急湍的水流下面哪里是路哪里是沟。缴款车走到下溪涧的附近,雨下得更大了,山洪突然暴发了。黄色的浑水挟裹着泥沙冲向狭窄的道路,把缴款车困在了那个山沟里,骡子在前面拉,春泥在一侧推车,大丰裤脚卷得高高的,在车后面推。车头高,车尾低,眼看着,水漫上了大丰的腰。
大丰,春泥说,要不我们把车停在这,我们去上坡躲一时。
不行,大丰说,这车都是钱,要是被山洪冲走怎么办?我们搁把劲就上去了。
大丰使上了最后一把劲,骡车猛地一震,一股猛劲冲上了上坡面,车子稳下来时,春泥回头一看,大丰不在了……
“大丰!你在哪里,大丰!你别吓我,大丰!你在哪呢,大丰。”春泥在坡上撕心裂肺地喊,茫茫的落雨的空山里凄楚地回荡着春泥一声声悲切绝望的回声,但却没有大丰一点点的回应。
大丰的遗体在下河滩被找到时,满鼻子满嘴的都是泥。春泥扑通一声,给大丰跪了下来,春泥颤抖着说:“大丰,你说话,说话呀,大丰,你说话,我们回去,我不退婚了,我们回家去,回家成亲去,大丰你说话呀。” 大丰妈冲过来,一头撞在春泥的身上,直着嗓子推搡着春泥哭喊道:“你就是个丧门星,就是你,方死了大丰!大丰多硬实的身体,要不是被你害的,这段时间吃不下饭瘦得没有劲了,他哪会被水冲走”。
县里批准了大丰为烈士,所长向县里介绍春泥是大丰的未婚妻,县里也向春泥致以了深切的慰问。冠之在旁边看着听着,脸一阵红一阵青一阵惨白,那些话在他听来都像是刀子,反反复复剜他的心。憨厚敦实的大丰是他的好兄弟,他刚和他学会了打草鞋,大丰今冬才做了新棉袄,穿上的那天,大丰咧开厚厚的冻破的嘴唇和他说:“冠之哥,你看呀,我有新棉袄了,新中国真是好,看,真暖和!以后冬天做账我再不用裹被子了!”
所长默默地收拾着大丰的东西,他的手里还捏着大丰的一封入党申请书,他一直没有帮助大丰解决入党问题。此刻他的泪沉默着滴到那封申请书上,太年轻了,他喟叹着,他还有太多的好日子在后头呢。他怎么就这样轻易地突然地毫无征兆地离开了十八弯,离开了这个简朴的安静的他最心爱的税务所。
葬礼的那段时间,春泥行尸走肉般面无血色,红肿的眼前一再浮起大丰的样子,大丰蹲在芋窖边,拉她上来,那时她的心里充满了对大丰的感激,她向上看着大丰的脸,感觉他的脸在晨光里闪现着不一样的光芒。
所里晚上常常只能喝稀的,大丰也吃不饱,可他觉得春泥大病好了后要吃饱饭,还是常常烤了山芋地瓜什么的送给她吃,他还从附近山里野鸡鹧鸪给她熬汤。她要和大丰一起吃,大丰总是说吃过了,饱得撑不下。她吃烤山芋的时候,大丰缩着手在旁边看着她,那情形对他而言就像是一场高贵的奉献。是爱,是对她的爱,使大丰变得卑微,变得木讷,变得低下。而这样的大丰,实在而又善良的大丰,就这样消失在莽莽苍苍的十八弯森林里了。
她想起了大丰说:“解放后,真是一天一个好日子!以前过年过节的时候,我就想挖一大勺猪油,拌干饭吃。”
他一说大家都笑。所长说:“瞅你那点出息,我打算在税务所后院挖块菜地,种上点菜,等菜长成了,再买点盐揉一揉,大家天天都能有菜吃。今年过年了,所里再省着点钱,我们还能用余下点的大米换点肉和黄豆,黄豆炖上肉,怎么样?”
大丰听了喜得嗷嗷叫:“听见没,春泥,听见没?哈哈哈!”
……“春泥,你别躲着我,行吗?”大丰说。
“春泥,你只要在我眼前,我能看到,就行了。”大丰说。
“春泥,我不怪你,你有你的自由,真的,我不怪你,春泥。”大丰说。
……春泥耳边一再地回荡着大丰的声音。春泥知道,她再也不可能和冠之在一起了,不可能了,她宋春泥的心里,这辈子是过不了这个坎了。她不能在大丰死了后,和他最好的兄弟在一起。那种相爱,是一种枷锁,也是一种罪过。
就像所长预测的那样,冠之被县里调走了,后来,因为他能力的出色,他又去了市局、省局。
很多年过去了,无论冠之走到哪里,冠之都无法忘记十八弯,无法忘记十八弯里的那个姑娘,那里有他的青春事业,他的初恋,他的兄弟,父亲一样的老所长,当然,也有着他人生的第一次幻灭。
七十年过去了。税务局组织对党龄超过五十年的离休老干部的慰问,在九十岁的尹冠之家中,他在一群年轻青年税干的围绕下,慢慢地打开了他的百宝盒,那里有着他多年获得的各种勋章,大大小小的,各个时期的,这都是对他工作的肯定和嘉勉,这也是他一生最好的诠释。对于这个记忆盒子,税干们惊叹不已。他们对那些年限超过他们年龄的奖状、奖章更是小心翼翼,赞叹不已。冠之看着这些孩子们,健康、阳光,受过良好的学院教育,充满着勃勃的朝气,他们,是税务局高质量的接班人材啊!
一名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发现了一堆奖状里有一张十八弯税务所的奖状后,咦了一声:“咦,十八弯税务所,十八弯。”冠之说:“对,十八弯!那个地方路难走,山路缴款可难哩!”
“难走?女孩子笑起来,我家乡就是十八弯的,现在那里修了高速公路,沿着山路修了十八座高架桥,桥上连上了一级公路,从十八弯到县里十几分钟车程就到了。现在可不难走啊?”女孩子笑起来。
“哦,那现在缴款方便了”冠之说。
女孩子笑起来:“尹老,缴款镇上有银行,再说,现在都是库银联网了,都不经过商业银行解缴,就在柜台上缴税,当天就直接从网上划进国库了。再说现在大家也不大在现场交,都在网上办税了。”
他望向女孩子,女孩子声音朗朗的这么干脆,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这税干的眼睛多像一个人啊,笑起来弯弯的,亮亮的,是的,春泥,像春泥的眼睛。
“您在十八弯那里工作过,我奶奶也在十八弯税务所工作过!”女孩子笑着说。
“你奶奶是?”冠之问。
“我奶奶叫宋春泥,你认识她吗?”女孩子说。
“春泥!”冠之喃喃着,轻声地说:“我怎么会不认识啊!我们是老同事啊,老—同—事—啊!她,她还好吗?”
“哦,我奶奶去世三十年了,按照她的遗愿,她去世后葬在了十八弯公墓!”
“十八弯……”老人呢喃着,他浑浊的目光望向了窗外,望向了远方。他似乎再次从那个树隙里看见了山色碧翠的十八弯,看到了那个姑娘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映射出的蓝天白云。他再次看到了那个年轻的自己,正和那个姑娘说:“行走在这老嘉山,傍晚了有人拍你肩膀,你不能回头的。”
那个姑娘好奇地问:“为什么啊?”
“因为山里有狼,狼会拍人肩膀,人一回头,狼就咬住人的气管,就跑不掉了啊!”冠之说。
“啊!太吓人了!这收税的路上太危险了。”姑娘说。
“所以啊,在老嘉山,傍晚了,你不能随便拍一个山民的肩膀,他不会回头,他会直接给后面一刀,别说,还真有人被误戳了一刀呢”。
“山里人收税,太不容易了”姑娘说。
“这里收税这么苦,你以后,会愿意留在十八弯吗?”冠之试探着又期待着问。
“会留,因为,我喜欢,嗯,我喜欢做一个十八弯的税务人!”姑娘说喜欢得时候,微微的害羞了,脸红了,随即,她停顿了一下,又格格的笑起来……
想到这里,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浮出了笑容,他用极小极细的仿佛自己才能听见听懂的声音说:“她这辈子,终于是把心系在了十八弯!”(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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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中人物的责任担当、青春奉献、爱情友情的情节是文学创作的一种虚构,但其税收部分的细节都是根据地方史料查证、走访和各位受访人的访谈录中得来的,基本上比较真实客观地反映了老一代税收人艰难光荣的“税月人生”。请读者理解文学的再创造特性,本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在生活中对照某人某事,对号入座。
税务局同事们可以在内网:总局--税务文化--内刊园地--税务文学里查看(暂时放了第2期,过段时间会更新为第3期)。